文/王勤伯
1
奧運會結(jié)束前,我做客一位友人的播客。在節(jié)目的最后,她問,能否分享一個巴黎奧運會期間最打動你的瞬間?
我告訴她,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瞬間。王欣瑜搭檔張之臻拿到了網(wǎng)球混雙銀牌,回家以后,王欣瑜在社交網(wǎng)頁上分享了一張和狗狗的照片,右下角寫,“見Milo比拿獎牌還開心”。
我一看到這里就淚如雨下。因為我1個月前從德國歐洲杯回來,卻再也見不到我的狗狗Momo了。
Momo和Oliver都是2012歐洲杯后來到我們家的。它們曾是流浪狗,Momo來自羅馬郊區(qū),Oliver來自那不勒斯,2、3個月大的時候被志愿者收留,最后被我們收養(yǎng)。
每次我們?nèi)页鐾饴眯?,Momo和Oliver會被送到阿雷佐鄉(xiāng)下的一個寄養(yǎng)農(nóng)場。那里的人很喜歡它們,總是夸它們很乖,把位置最好的狗圈留給它們。
歐洲杯結(jié)束后,在從德國返回意大利的途中,我突然接到獸醫(yī)的電話,說寄養(yǎng)農(nóng)場把Momo送來了,它的情況很差。就在我們抵達佛羅倫薩的前一天,Momo去世了,12歲零3個月。
失去愛犬,可能是世上最難被分享的感受之一。對于他人來說,那是一條狗,對于我來說,它就是世界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在我從小到大養(yǎng)過的動物里,Momo讓我體會到過最多的動物陪伴的樂趣。Momo一開始來家里時,我們以為僅僅是收養(yǎng)了一條病弱的小狗,不停地拉稀。隨著它康復(fù)和迅速長大,我開始明白,獵狗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犬種。
除了警覺、聰明、活潑、貼心、敏捷、玩世不恭、對小孩很耐心,Momo最特別的地方是它無時無刻都在尋找和主人的交流。那種眼神交流可能是我只有踢球的時候才經(jīng)歷過的,可能在人類語言誕生前就一直存在這樣一種專屬目光的信息系統(tǒng),它比話語要更直接和快速得多。這便是為什么在Momo離開后,我仍然時常覺得它就在旁邊望著我。
愛到深處是孤獨。在失去所愛的時候,孤獨感反而是缺席的。包裹著你和它的那粒孤獨的膠囊坍塌了,剩下的是重新面對現(xiàn)實的群魔亂舞。
2
我從很多運動員的眼睛里都能看到Momo,不管是梅西還是C羅。
巴西音樂家布阿爾克曾指著追玩一個網(wǎng)球興高采烈的自家 狗狗說:“足球能夠讓你迅速變回自己內(nèi)心深處的那條狗。”這是同時深愛足球和狗狗的人才能體會到的話。
Momo和Oliver對待球的態(tài)度截然不同。它們年輕的時候,我喜歡在佛羅倫薩阿爾諾河的河灘上用拍子把網(wǎng)球打出老遠,兩條狗箭一樣地沖出去,在揚起的泥沙中追搶一個球。Momo更靈活,但Oliver更敦實,各有各的優(yōu)勢。
如果是Oliver搶到,它會把球一直銜在嘴里,忍受著Momo發(fā)起的一次又一次沖撞,就像足球場上用身體死扛對手護球的大個子前鋒。
如果是Momo得到球,它會把球扔出去,甚至用爪子去拍起來,再咬住球猛甩,不斷重復(fù)這一套捕獵的動作,簡直就是歡天喜地。拿球的Momo很像內(nèi)馬爾。它尤其喜歡Oliver或者我試圖去搶奪網(wǎng)球,這時候它會大顯身手,把獵狗的靈活、加速跑、變向等絕技統(tǒng)統(tǒng)展示出來。當它跑到遠處,把球吐出來,趴在地上喘氣,眼里盡是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。
這可能是我從狗狗玩球得到的最重要一條足球啟示。那些最偉大的玩家,不管是馬拉多納還是梅西,在和皮球的關(guān)系上就和其他球員不同。在天才的玩家腳下,皮球不是一個無生命的物體,玩家會賦予它生命,會和皮球分享自己的生命,皮球成為玩家生命的一種表達和延伸,有時候皮球像是一個馴服的獵物,有時候皮球像是一只長了眼睛的飛鳥,和玩家之間心有靈犀。
后一種體驗我在慕尼黑安聯(lián)體育場剛好經(jīng)歷過。那是一個視野超好的看臺位置,當亞馬爾射出皮球的時候,我認為不會進去,因為它像是朝著門外飛,而且我看到身材像堵墻的邁尼昂站位很好,已經(jīng)飛撲出去。
然而,皮球就像被拉馬西亞少年遙控一樣,不偏不倚地越過邁尼昂的指尖撞到門柱內(nèi)側(cè)入網(wǎng)。我認為這個球?qū)Ψ▏牭氖繗獯驌粢h遠大于進球本身,沒有人可以很好地消化這種幾乎邪門的精巧靈感。我在看臺上也無法完整地理解所目睹的一切,那一刻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慢,以至于在皮球飛行的過程中我還能產(chǎn)生各種念頭。
3
我感謝了播客主持人的友誼,這個提問讓我可以在一個擁有幾十萬聽眾的節(jié)目里提到我深愛的Momo。毫無疑問我也必須感謝每個讀到這里的讀者,當我在專欄里談到Momo,同樣是不打招呼地占用了你們的閱讀欲望、好奇、耐心和柔情,盡管我努力不去回顧關(guān)于Momo的任何特別故事,我不想對情緒進行任何一種形式的包裝和渲染。
最近我在社交網(wǎng)站上分享了一個聊到20年前采訪穆里尼奧的視頻,沒想到突然成了爆款,留言里有很多是《足球周刊》的讀者,很多人談到了對這個專欄的喜愛,讓我感到格外地開心。紙媒的特點是作者和讀者之間時常沒有及時的溝通渠道,但這種時隔多年仍然記得你的表達卻更屬彌足珍貴。
我剛開始撰寫這個專欄的時候,“網(wǎng)紅(influencer)現(xiàn)象”已經(jīng)成為重要的主題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認真地考慮了“影響他人(influence)”這件事情的方方面面,結(jié)論是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影響別人,尤其是影響年輕人。我更希望自己被年輕人影響,就像45歲的我在看臺上看到16歲亞馬爾的進球,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青春、激情、創(chuàng)造力、改變上一代人世界的愿望更值得。
隨著時間的流逝,我越來越想在專欄里扮演一個安靜的講述者角色,講述自己目睹的足球,自己閱讀的足球,還有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。講述,但避免施加影響,或者展示這樣的企圖。所以,多年后當數(shù)量眾多的讀者突然一下冒出來表示認可,同時大多數(shù)人僅僅表示單純的喜歡,而不是使用“崇拜”“大神”等詞匯,讓我感到加倍的滿足。
我曾經(jīng)在這里引用過比利時作家圖森的一句話,我認為它始終是成立的,無論是我在講述足球,講述一條狗,還是講述一段旅行。
圖森說,“我假裝在寫足球,我寫的是時間的流走?!?/p>
本文原載于第897期《足球周刊》